中國時報【莊祖欣╱文】
他們倆有說有笑忙了一天，一身一頭白麵粉，砧板上是研磨過的迷迭香和鼠尾草，芳香四溢。我看著德克迷戀注視他女友的模樣，就想，此刻的美食、享樂和愛情就是永恆，今朝有酒今朝醉，誰還會在乎環境污染、種族滅絕或世界末日呢？
我的朋友德克是個大帥哥，向來身邊美女不缺。有一次他交了個素食、反核、練瑜伽、自己種地、愛護動物、致力世界和平的生物博士女友，讓帥哥完全繳械，拜倒於她的聰穎健美和宏偉慈悲的石榴裙之下。那年另一位朋友結婚，我們大夥都逮到了機會好好地治裝打扮一番，可德克大帥哥帶來的女友卻一副〈皮皮長筒襪〉裡的野丫頭裝扮──一身都是花布塊補丁拼湊出來的衣服，腳上是自家養的綿羊毛搓出來的線團織的厚毛襪，左右腳還顏色不一。
為了「吃」鬧翻
德克不以為意，反而驕傲於她的與眾不同、別出心裁。他倆一塊兒就著日出練瑜伽、上街為反戰、反核遊行，一塊兒登山、尋找冰河區的萬年深海化石、划獨木舟去沼澤地野營、觀察野鳥、捕魚、採集生果……，這樣，熱戀了三個月。有一天德克精疲力竭地出現在我家門口，我們正準備晚餐，一桌子的菜，就邀他一塊兒進來吃。他看到菜色，悲從中來，說，自己畢竟是個俗人，就是為了「吃」，還是跟仙女般的女友分手了。
因為，過了四天野營的生活，曬傷、刮傷、蚊蟲咬傷、溯溪、攀岩、衣襪溼透……，好不容易背著奇重無比的睡袋、營具，走到了個小城市郊，遠見文明炊煙裊裊，終於可以進家像樣餐館，吃一頓廚房裡料理出來的、熱騰騰的晚餐了，德克掏出幾乎被湍急溪流沖刷走的信用卡，正要說：「今晚我們吃頓好的吧！」卻見女友已弓著腰在原野裡採集野菜和野玉蜀黍，她催德克趕快生火，幫她把半生玉蜀黍粒削下來，燜在隨身攜帶的小鐵鍋裡爆玉米花。
德克說：「我不行了，非吃頓燉煮的、燒烤的、有精緻擺盤、桌上點蠟燭的調調不可。此刻才知道，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，就算世界大同、一切回歸自然綠能，我們也不會有幸福結果的。」
聽他說的，同情之餘，我再次領悟到，吃的文化造成的矛盾並不只出在種族文化背景不同的配偶裡，同國族文化的一家人，也可以為了「吃」而分道揚鑣。我認識的很多亞歐配，家中掌廚的不管是先生還是太太都經常跟我抱怨，為了顧慮大家的口味，做一頓飯思前想後的──有人不吃蒜、有人不吃辣、有人怕油膩、有人嫌肉多。這又讓我想起幾年前閱讀的真實故事小說《白馬賽戰士》（Der Weise Masai），說的是一位年輕瑞士女郎和男友旅遊非洲肯亞，卻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一位一臉畫得花斑的肯亞叢林人，她毅然離開已訂婚的男友，放棄科技文明生活，自願到原始叢林裡跟他過茹毛飲血的日子。有一次她好心好意，為她的非洲叢林丈夫做了份簡單的「義大利麵配番茄醬汁」，想不到叢林丈夫破口大罵，問她「是什麼居心？竟做這種血汁煮白蚯蚓給他吃！」罵完再把她打一頓。所以，「阿公吶欲煮鹹，阿嬤欲煮淡，兩人相打弄破鼎……」的場面不是唱〈天黑黑〉的歌詞而已，為了「吃」鬧得「氣都氣飽了」的小倆口比比皆是。
食的文化差異最大、最無法相互苟同的時候，就是當人們決定：簡單吃。
說實在的，若是慢工細活地烹調，用鮮美的食材，管他是什麼國的料理，煎煮炒炸，熱的涼的，什麼調味料都行，怎麼可能會不好吃？會不好吃的，都是因為怕麻煩、怕花錢，不好好做，隨便充飢。
這個時候，食的文化差異就出來了。
吃得好的定義
我經常被問到，妳的德國老公吃得慣中國菜嗎？開玩笑，怎麼可能會吃不慣？事實上，幾乎全部我認識的、之前揚言過「吃不慣中國菜」的德國人，來到我家嚐了我使盡渾身解數、從媲美試爆炸彈的廚房裡、一身油光粉面卯出來的手藝，誰會（敢）說不好吃？我已故的公公，生前極度不愛上館子，說上館子根本就是去花錢又受氣的，他出門旅行一定帶滿足夠的乾糧，餐餐自己弄、簡單解決，絕不上館子。誰知，人生最後兩年正正式式跟台灣媳婦兒拜師，一心要當我的做菜學徒。
我們在「吃得好」上沒有異議，唯一不同的，就是「好」的定義，是「絕對的好」還是「相對的好」？絕對的好就是不計花費和勞力付出，食材品質、烹飪技巧非要精緻不可；相對的好就是物美價廉──花少少的錢（時間）就能吃的不錯。再來，就是「頻率」，對我而言，適當的頻率就是每天，這是生活的基本品質，就像蘋果理所當然地會從樹上掉下地一樣，只有當週遭的人都覺得，「幹嘛沒事花那麼多心思在『吃什麼』上面？填飽肚子就好了嘛」的時候，才會像牛頓一樣地恍然大悟：噢……蘋果落地原來是因為有地心引力呀！
志同道合就好
參加寫生隊的時候，跟幾個學生合租了一間簡單的、帶廚房的公寓。在大太陽下畫一整天的畫，傍晚飢餓疲憊地回到公寓來，第一件事就是去買菜，開伙做飯，我會給自己炒個芹菜碎肉丁、燙青菜、煮蛋花湯……，每天換花樣；他們可不，吃不重要，但是每天會記得帶鮮花回來插進窗口的小瓶子裡，點燃蠟燭蒸發芳香精油，煮濃咖啡、開啤酒、啃硬梆梆的香腸、嚼洋芋片、舔冰淇淋，幾個注重飲食健康的，則像小白兔一樣，生啃紅蘿蔔、嚼青椒、黃瓜、番茄和生菜葉……，有的玳沙拉醬都免，頂多沾沾鹽巴，連撒胡椒都喊辣，看我爆油鍋嗆蔥薑辣椒，嚇都嚇壞了。
我和安德烈飲食習慣出現最大差異的時候，就是我決定不做飯了，森林小鎮既沒什麼像樣的餐館，開車進城打牙祭的精力也缺缺，就各人自個兒解決自個兒的飢饞吧──他開啤酒、切鹹肉、抹厚厚的奶油起司、咀酸黃瓜、啃粗穀硬黑麵包，擠一大坨番茄醬還是美乃滋，吃完還來一球冰淇淋；我燒水泡麵、燙兩片青菜、煎個蛋、下兩顆冷凍餛飩，吃完再煮酒釀湯圓。我故意喝熱湯、扒麵條吸得唏哩呼嚕，以睥睨他的原始人冷食；他則像牛嚼青草般地咀嚼硬黑麵包，嘲笑我被熱湯沾霧和濺溼的眼鏡。
其實如果伴侶二人都覺得隨便吃無所謂，比較喜歡花更多的時間做瑜伽、打電動、討論哲學或致力世界和平也行，總之，志同道合就好。有一次在偕同夫人的聚餐上，業務部經理的夫人──華格納太太跟我說，他夫妻倆最大的共同嗜好就是：洗澡。裝潢新屋最大的開銷就是安裝「雨林式」及「衝射式」的縱橫淋浴間、室內外按摩浴缸及各式泡澡鴨鴨等搭配飾件。他家幾乎每餐都是在浴缸裡解決──冷熱交替沖涼、跳進冒蒸氣的按摩浴缸、灌冰啤酒、嚼洋芋片、啃風乾香腸……，真是世界一級的享受啊！
至於德克，終於有了新的感情歸宿，他的新女友卡媞雅不但是健美有氧韻律老師，而且愛極南歐地中海型菜色及廚藝，沒多久前請我們去吃自己掝麵、切割、包日曬小番茄乾拌鮮乳酪料的Ravioli（義式水餃）。他們倆有說有笑忙了一天，一身一頭白麵粉，砧板上是研磨過的迷迭香和鼠尾草，芳香四溢，卡媞雅喝酒吃菜津津有味，不計算卡洛里囤積腰圍，我看著德克迷戀注視他女友的模樣，就想，此刻的美食、享樂和愛情就是永恆，今朝有酒今朝醉，誰還會在乎環境污染、種族滅絕或世界末日呢？
（本文摘自二魚文化出版《拉得弗森林異童話：地圖上沒有的德國小鎮Radevormwald，莊祖欣短篇故事集》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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